纯粹的精神盛会"武安土山社火诚会掠影"

　　按:又到“三月里来桃花开”的季节了，不禁又想起去年参与武安土山社火诚会的时刻，于是写下此文，以飨世人。

　　纯粹的精神盛会----武安土山社火诚会掠影

　　作者：任宝亭

　　发源于太行山南端武安西部山区的北洺河，宽阔而又干涸的河道蜿蜒曲折地伸向冀南平原。就在这条远古的河流流经武安城北一带时，河北岸横卧着一道厚实葱茂的土岭，一个古老的村庄背靠着这一土岭依次而建。这道土岭是村庄的靠山，是村庄的屏障，是村庄的避风港。

　　因与土岭的相依关系，这个村原有一个古老的名字，叫土shan，那个“山”字左为“土”字旁，右为“浅”字的右半边。这个字许多字典都查不到，连《辞海》都没有，电脑里也查不到。为此，在改革开放时期规范地名时，将这个生僻的shan字改为了“山”字。这个字据说只有在《康熙字典》里才可找到，据我对古文字的理解，它应当是土岭和农具，后又引申为房居的会意字。由此可见此村的亘古和文化的久远。

　　2015年——农历乙未年的3月18日，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，人们并不感到它有什么不同。然而，在武安土山村，却是所有大人、小孩都在期盼的一个盛大而又古老的节日。三年一次的这一节日，从3月18日开始连续三天，一场声势浩大、隆重热烈、全民性的社火活动-----土山诚会将在这里铺展开来。

武安土山社火诚会掠影。

　　一

　　这一天终于来到了。

　　土山东西两村村民一万两千多人，以及整个土山乡的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在这里，武安市和其他村庄的人也赶来观看，人们从四面八方像流水一样汇集于此。

　　你看那姑娘、小伙子，老人、小孩都衣着鲜亮，穿上最好的节日盛装，聚集在土山的几条大街上，真是家家倾巢，万人空巷啊！整个乡里的学校放假了，工厂停业了，商店关门了。在外地工作的、打工的，包括谋上个一官半职的，这个时刻都回来了。春节可以不回家，但诚会必须赶回来。这是家乡的召唤，是乡亲们的期盼，也是邻居亲戚们对你是否明理懂事的一个检验！

　　土山的大街小巷里，家家都拿出农家织的色彩鲜艳的土布，在门前街道上横空悬挂，中间还搭着一块上好的花团锦簇的被面，这一道道巨幅彩布横跨街道，远远望去，整个大街就像篷上了一个斑斓的顶棚，形成一个眼花缭乱的彩色通廊。

　　这一盛会，是从明朝洪武三年开始的、祖祖辈辈流传了600多年的民俗活动。它是庙会，但又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庙会。庙会一般以物资购销为主，主要街道都将成为大市场，因此有的干脆就叫做物资交流大会。而土山的这一庙会与物资交流毫不搭界，而是以迎送碧霞元君到人间出驾、巡游为引导的一次无偿的、义务的、自愿的传统文化的大展示，一次民间艺术的大比拼，一次纯粹的精神狂欢，一次脱离凡尘的心境洗礼。因此，他们不叫庙会，而叫诚会，以诚信、诚实、诚恳为整个活动的灵魂和主题，凸显出这是精神盛会，而非物资聚会！这在当今物欲横流、商品交换无处不在的市场化社会中真是超凡脱俗，难能可贵！

　　它以它的独特立意，系统有序，规模宏大，流传久远，顺理成章地被列为河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。中国傩戏学研究所所长、戏曲研究家、文学家、年已八十多岁的曲六乙先生亲眼目睹了这一盛会后，情绪激动，挥笔写下“燕赵雄风，土山诚会”八个大字，以此表达他对这一民俗的高度评价和赞誉。

武安土山社火诚会掠影。

　　二

　　在激越喧天的锣鼓声中，几声震耳欲聋的三眼生枪鸣响，诚会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
　　3月18日上午10时，由66个序列组成的仪仗和表演队伍，连绵逶迤地依次从主要街道涌过，并在村里的九龙庙前等几处开阔地作短暂的停留表演。游行队伍鼓乐齐鸣，热闹非凡，边走边表演，边演奏。街道两旁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，群情沸腾，和游行队伍融为一体，有的情不自禁地加入游行队伍，观看者也成了表演者，表演者也是观看者。游行队伍达四、五千人，一直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才全部通过。

　　走在最前边的是开路炮，紧接着是大铜锣、绣龙门旗等开路队伍。其后是少林武术队伍。武术团体共有五个班，每班人员都四、五十人，邯郸绍武武术社也应邀列入其中。他们全都身着传统的各色练功服，手持大刀、长枪、长棍、铲杖、流星锤等，在各自锣鼓队雨点般急促的鼓点激励下走来。随后伴着各自音响走来的有昆腔班、高跷队、鼓社、落子戏班、映歌皮影社、丝弦老班、拉花班、抬阁鼓船、琴音赛社、杂耍班、跑马队等等。之后有繁复的皇威仪仗队伍，仅诸道旗就有七星旗、八卦旗、六色旗、飞虎旗、彩旗.....；仪仗器械有龙头、铁刷、金光棍，金瓜、钺斧、朝天蹬，握笔、月牙、红袖棍，弓箭、槊棒、枪剑戟……，还有五色伞、钦差黄罗伞、日月龙凤伞、万人大伞、宫灯、地桌、供桌、布施香案、木鱼、铜锣铜鼓等。绵长的仪仗依次走过后，碧霞元君凤辇神位才威严肃静地徐徐而来，这时，乐器息声，旗枪偃伏，刀剑入鞘，街道两旁的人群纷纷蹲下，顿时寂静无声，一片静穆。

　　这一游行一直持续到正午12点多才结束。这时，参加游行的人众都各回各家吃饭休息。

　　下午3点钟，全村锣鼓声又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开始集中在指定的固定地段进行表演。从3月18日至20日三天，天天如此，只是一天换一个地段，以使活动遍及东西土山各个区域，让家家都沐浴着这热烈而喜庆的气氛。

　　在表演地段的开阔街道上，一个挨一个的表演团队依次排开，同时进行表演，真叫人眼花缭乱，目不暇接。观众们人山人海，匝匝实实，街道挤不下，就上了临街的房顶，凡能站人的房上、墙头全是人，就连雨棚上、大树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人。从街道到台阶，到雨棚，到屋顶，到大树，形成一道道厚厚的立体人墙。目睹此景，你的心脏禁不住剧烈地跳动！

　　伴随着一个个表演团队的激越的鼓乐和短促催人的哨子声，武术表演、舞龙、舞狮、老鳖吐水、高跷、二郎摔跤等沿街同时展开，那气势不能不使所有在场的人热血喷张、心潮澎湃。

　　这气氛之激烈，声浪之鼎沸，场面之壮观，极为罕见。

　　武术，是这个村的古老传统，可能与农耕社会的护村、看院、防身有关，男士们大多都会几手拳脚。因此，这土山村竟有五个少林武术班底。武术表演是最吸引人的，是整个精神狂欢的重头戏。表演的武术有传统大洪拳、小洪拳、对打、散打等，器械类有刀枪剑戟、大杆、绳鞭、鈎镰、棍棒等。他们按村里多年流传下来的武术段子，演绎了唐僧师徒四人与牛魔王、铁扇公主大战的故事。时而十几人同时登场，时而只有两人对决，各持拿手的不同武器，如金箍棒、齿筢子、铁扇、狼牙棒等，进行群打、单打、对打，直至师徒四人最后转败为胜，战胜了牛魔王和铁扇公主，其中不乏滑稽的情节和高难度的动作，将武术竞技、故事情节与扶正祛邪的道德教化有机地揉在了一起。

　　现在，我国杂技表演一再强调要学习西方，以故事来串联多种技艺表演，其实，从土山老辈子传承下来的这一武术表演中，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做法早已是我国民间传统的艺术演绎套路，西方的那一套最早可能恰恰源于中国。

　　最使人惊心动魄的，当数四十余匹骏马的跑马比赛了。在挤满人群的街道上，为跑马闪开一条可并排两匹跑马的跑道。在人们翘首企望下，鼓乐声陡然而起，锣鼓齐鸣，骑手们驾驭者自己的跑马，从街道一端飞奔而来。在水泥浇筑的街道上，马匹都佩戴了橡胶制作的防滑蹄套，奔跑起来就像在草原上、在土地上，四蹄腾空，鬃毛乍起，风驰电掣般的你追我赶，一会那匹马在前，一会这一匹马在前，像一道道闪电，一掠而过。骑手们低伏在马背上，口中发出呼哨声，那飘舞的服饰随风扬起，人们欢呼着、惊叫着，鼓手们使出浑身解数，急促亢奋的鼓点和喧闹为奔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……

　　三天盛会，最后以碧霞元君圣母神位在繁复的仪仗队伍簇拥下，被请回碧霞寺为标志，宣告结束,这时已是农历3月20日下午傍晚时分。

本文作者与当地武术家“切磋”。

　　三

　　为了这三天，土山人准备了很长时间。那年春节、正月十五，诚会就成了人们见面的主要话题。

　　五个少林班提前两个月就开始集中人马，集中训练了。五个班之间还相互保密，那些日子里，即使是好朋友，见了面也不多谈，生怕泄了密。

　　鼓乐班、戏班、高跷、礼仪人员，无一不是刚过元宵节就进入准备状态。擂鼓的鼓手，把鼓捶得又急又响。累了，另一个鼓手立即替换上。一面鼓捶破了，大家二话不说，就抢着掏钱再去买一面。

　　那些参与比赛的马匹，不是一般的拉车耕犁之马，而是经过精挑细选和专门训练的跑马。有的驯养多年，就是为了三年一次的这一诚会，当然别处有赛马活动他们也要参加。还有的马是专门为参加本届诚会而买的，最贵的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达三、四万元，骑手春节前牵回家就开始了三个多月的驯教。有匹马在比赛前几天的驯练中摔了一跤，腿部负伤，兽医大夫说：“它不能跑了，需要休息!”“男儿有泪不轻弹”的大丈夫骑手一听，竟手扶马背，失声哭了起来，央求兽医大夫说：“好大夫！您一定给它治好，我不能不参加比赛啊！我求求您了！”其情其景令人感动！大概是感天动地吧，那匹马在诚会到来的头天竟然完全好了，兽医也觉得出乎意外。

　　村里的那位民间书画家，号郭三笔，意为书画印三绝。他在这些日子里写标语，做神龟，画仪仗牌等，忙的不亦乐乎！他家那宽绰的院落和堂屋，是武术三班和邯郸来的人员集散地、议事厅，他们更衣，习练，饮茶，休息，都在他家，他和妻子一直跑里跑外，忙着招待。那几天，他家简直就成了一个义务驿站。

　　那些日子里的土山人，完全进入一个新的境界。一位老大娘作出了通俗而又不俗的概括，她对外来的客人说：“每到这几天，我们村啊，大人小孩就都疯了！都疯了！”

本文作者与当地武术家合影。

　　四

　　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，

　　天下攘攘，皆为利往。

　　古人的这一哲理性名言，在土山诚会面前显得极为苍白和不合时宜。

　　诚会里，人们只讲奉献，不讲报酬；只求付出，不求索取；全靠自觉，无一强求。像那跑马比赛，实际并不排名次，更谈不上奖励，所有的项目一概如此。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红地毯、领奖台，没有什么金奖银杯、奖金奖品……这些，在这里人们羞于谈论。各种演出，从集中训练开始需要一、二个月时间，他们都是训练归训练，演出归演出，训练、演出完了就各回各家吃饭。不仅没有报酬，没有利益，而且大多人都捐了款，上百元，几百元，甚至上千元的都有，用于购买演出所需物品，至于误工请假、关门歇业等更是在所不惜。

　　在当今金钱至上、利益至上的社会背景下，土山诚会所凸显的这种精神，实在非常难得。

　　市场经济是把双刃剑，一方面以利益为驱动力的机制，激发了人们的劳作、创造的积极性，推动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前进；另一方面，以追求最大利益为目的的功利主义，也诱发了诚信缺乏，道德失范的社会问题，当前我国出现了坑蒙拐骗的严重现象，甚至连食品、药品的安全都弥漫着令人恐惧的不信任氛围。

　　牧歌式的传统生活模式所承载的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岌岌可危。竹林七贤的团体们宣告解体，行吟诗人们停下了行走的脚步，桃花源中人也跑出洞外做起来商号…….

　　经济发展的时代进步与传统文化的传承似乎呈现着二元相悖论。如何克服相悖，找到一条将二者统一起来的路径，则成了一个难以破解的历史沉重之门。

　　就在街道上锣鼓喧天、气达霄汉的那一刻，我从土山诚会上空的祥云中，似乎看到了开门的那把钥匙和它闪出的金色光芒！

　　土山诚会是一个村庄的、一个乡镇的民间节庆活动，但却对一个重大深远的社会课题提供了启示，那就是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，在时代文明的交替中，民间保留的传统文化记忆应当、而且可以复活，可以留存，可以发挥出强劲的影响力。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保护、复活这些民间喜闻乐见的原生态活动，并以这些活动为载体，找回我们的民族文化基因，找回和强化道德的约束力；以这些活动为导引，激活我们民族的优良文化遗产，唤回道德的自觉和良心；以这些活动为契机，放大、活化我们传统的生活理想和价值追求。尤其是它的特殊的、公众主动参与的魅力，将会使之在自觉参与中、在积极表现中受到一次次精神洗礼，带动和影响人们在市场经济中，做到义利并举，先义后利，见利思义，使之成为我们社会的群体价值取向。

　　“子规夜半能啼血，不信东风唤不回”，我们应当有这样的信心！

　　蜿蜒曲折的北洺河，河道干涸而宽阔。就在农历3月20日傍晚，土山诚会圆满收官后的一、两个时辰，天空飘来细雨，雨越下越急，愈来愈大的降水滋润了龟裂的洺河河道，渐渐地，干涸的河道中心有了积水，渐渐地，积水开始流淌，尽管是支支细流，但“积细流而成江河”——

　　这是大自然的必然，

　　也是历史的必然！

　　2015年9月于汲古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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